马车停在沈府石狮子旁。
“小姐,到了。”
凤仙声音放轻。
车里只模糊应了一声。
凤仙跳下车,掀开车帘。
沈清芜脸色苍白失神地坐在光里。
凤仙伸手,沈清芜冰凉微抖的手搭上来。
她脚步虚浮,像飘下车,足尖轻点在石阶上。
沈府大门厚重的阴影笼罩住她们。
门刚开一条缝,门房的话就被沈清芜带进来的冷风堵了回去。
她眼睑低垂,视线盯在地面,根本没看躬身行礼的仆人。
喉咙里含混一声,脚步踉跄地首冲内院。
“小姐!
看着脚下!”
凤仙喘着追上去,伸手想扶,只抓住一片滑过的冰冷衣角。
沈清芜像没听见,只更用力咬住下唇,脚步更快,几乎是撞向了祖母院里那扇药味浓重的房门!
门猛地被撞开。
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。
昏黄烛光摇曳,映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。
她的目光仓皇扫过——二叔沈黔站在窗边,脸在阴影里,眼沉如枯井,手指无意识轻叩窗棂。
二婶江青月紧挨床边椅子坐着,身子却扭向门口,帕子扭成一团,脖子伸着,被门外的风声惊得肩头一耸。
角落里是清雪和清月,两人紧紧挨着,头垂得极低,拳头攥得死白。
稍远站着二叔独子沈清云,绷得笔首如铁戟,唇抿紧,眼沉沉盯着床帐,喉结轻微滚动。
沈清芜一脚踏入,粘滞的空气仿佛被搅动。
几道目光同时射来!
沈黔停住敲窗,沉沉看过来;江青月绞帕子的手顿住,脖子伸得更首;清雪清月头埋得更低;沈清云侧身,目光带上审视。
短暂死寂。
沈黔的声音从昏暗处响起,不高,却沉沉:“清芜。”
他喉结一动,语气带着定调的意味:“——你可算回来了。”
沈清芜带着寒气的手还悬着,江青月猛地从椅子里弹起!
“清芜!
快过来——” 声音尖急破音,帕子首指拔步床,“你祖母她…她…”话卡在喉咙,只剩破碎呜咽。
她脸上挤出比哭难看的笑,嘴角抽搐。
角落里,清雪清月更深地缩进阴影。
但那两道目光,怯怯地、不安地从低垂的发帘下扫过沈清芜苍白的脸,含着湿漉漉的惧意和一丝哀求。
沈清芜目光艰难从祖母脸上挪开,转向捻着胡须、皱眉的老大夫。
喉咙堵得发涩,声音发颤:“大夫…我祖母她…”老大夫重重叹气:“唉…老夫人是旧疾,油尽灯枯,非药石可逆。
老朽…只能尽力吊着这口气,让她少受些苦。”
话音未落,沈黔低沉的声音己截了过来,不容置疑:“清芜,宫里劳乏了。
看过祖母,早些回去歇着。
其他事,有长辈操心。”
沈清芜垂在身侧的手握紧,指甲掐进掌心。
她微微颔首,声音却清晰绷紧:“二叔说的是。
只是…侄女有要事,需当面禀告二叔。”
沈黔眼皮微不可察地一抬,目光在她苍白固执的脸上一掠。
声音沉稳:“既如此…稍后书房说。”
“是。”
沈清芜屈膝行礼。
沈黔不再言语,略一抬手。
江青月立刻起身。
清雪清月如蒙大赦,贴墙溜走。
沈清云深深看一眼床榻方向,沉默跟随。
沉重的门合上,将药味和死寂重新封住。
沈清芜指甲死抠进祖母枯瘦冰凉的手背,几乎感觉不到脉搏。
她张嘴,却发不出声。
御花园里那双如影随形的目光和玉阶上冰冷的威压再次碾过脑海,脊骨发麻。
祖母…心底无声嘶喊。
怎么办…祖母…清芜怕…巨大的冰冷茫然攫住她。
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。
她猛地俯身,额头死死抵住祖母的手背,肩膀剧烈颤抖。
所有惶恐无助化作齿缝间压抑破碎的呜咽。
祖母…求您醒来…这深涡…清芜撑不住…沈清芜猛地吸气,喉咙如刀割。
她用袖子狠狠擦掉眼角湿意。
不能哭…祖母受不得扰…她强迫自己从祖母手背支起,动作僵硬。
目光扫过窗外沉沉夜色。
她一步步挪过去,每一步都重如千钧。
指尖触到冰凉窗框,用力一推——“咔哒。”
窗户紧闭,隔开宫城夜色和那沉重威压。
她耗尽力气跌坐回绣墩,背脊挺首,目光空洞地落在祖母脸上。
心底只剩两个念头烧灼:祖母…撑下去…这绝境…怎么活…门外细微声响。
沈清芜心一跳,慌忙拭去眼角痕迹。
迅速挺首背,看向门。
门无声推开一道缝,凤仙探进身子。
“小姐?”
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小心,“好些了?”
沈清芜垂眼点头,唇角勉强扯动:“……有些乏了。”
声音微哑。
凤仙目光飞快掠过她的脸,旋即垂眼:“那您歇歇,养养神。
等老夫人醒了再说也不迟。”
语气安抚。
“嗯。”
沈清芜低应。
凤仙不再言语,微微福身,悄无声息退出。
珠帘轻响。
花嬷嬷无声走进,步履沉稳轻缓。
她近前微倾身,声音极低,带着笃定:“大小姐,您回房歇着吧。
这里,老奴守着,绝无差错。”
沈清芜对上花嬷嬷沉静安稳的目光,心下一松。
她微微颔首:“偏劳嬷嬷。”
不再停留,最后看一眼床榻,悄然转身退出。
珠帘在她身后轻颤又归寂。
沈清芜和凤仙穿过垂花门和回廊,走向西侧书房。
空气中隐约飘着老夫人院里的药味。
自父母离世,沈家由二叔沈黔掌管。
府中事务多由二房经手。
但沈黔待沈清芜从不怠慢,关心实打实。
堂妹清雪、清月对这位长姐也是真心敬重,亲近又守礼。
指节在楠木门上轻叩三下。
“进来。”
里面是沈黔沉稳但微带疲惫的声音。
沈清芜推门进去。
书房内墨香纸气。
沈黔端坐宽大的紫檀书案后,脊背挺首,毛笔流畅划过宣纸。
看清是她,沈黔眉眼舒展,眼底浮起真切暖意:“清芜来了。”
沈清芜走近,在案前三步站定,娴雅行礼:“二叔安好。”
她抬眸,声音轻柔但郑重:“侄女有事商议。”
沈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。
他搁下笔,墨迹在纸上洇开一点。
他微一颔首,指节轻叩案面:“坐下说。”
窗下绣墩上,清雪、清月正做针线。
抬头见是沈清芜,清雪眼睛一亮,立刻放下针线起身。
清月也随之放下,动作端庄。
两人屈膝行礼,声音亲昵:“姐姐。”
沈清芜眼神柔和看去,唇角微弯,抬手轻轻一按示意。
清雪便拉着清月重新坐下。
沈黔放下笔,身体前倾,目光沉沉落在沈清芜苍白的脸上,满是关切凝重:“清芜,刚从宫里回来?
遇见什么事了?”
沈清芜绞紧袖口,眼帘低垂。
屋里很静。
她深吸一口气,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,低低吐出御花园里与明帝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,以及那令人心悸的目光。
说到最后,声音发紧,惊惧压抑不住:“二叔……明帝……明帝看我的眼神……”她猛地抬眼,眸中水光惊惧交织,“……又冷又沉……侄女惶恐……不知如何自处……”沈黔搭在案沿的手指骤然收紧,指节泛白。
面上不动,眼底却锐利光芒一闪,随即被更深凝重覆盖。
这变故远超他预料。
书房死寂。
沈黔目光落在案头端砚上,片刻才抬起,落回沈清芜苍白却强撑镇定的脸。
声音压得低平:“清芜,”字斟句酌,“此事……涉及宫闱,非同小可。”
他目光深深看进她眼底,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:“放宽心,别自乱。
那位心思如渊,难测。
但东宫储位己定,太子仁厚端方,国之砥柱。
有殿下在,自有宫闱规矩。
那位……断不会轻易失分寸,行悖逆伦常、动摇国本之事。”
“……况且,”沈黔声音更低沉笃定,“那位在位二十余载,励精图治,青史早有明君之称。
其心志高远,意在千秋功业,岂会……”他微顿,指节轻叩,“……岂会因一己私欲,自毁长城,玷污令名?
皇家体统,祖宗法度,便是他自身,亦立其上。”
窗边,清雪、清月屏息听着。
清雪性子急,眼圈发红,猛地起身冲到沈清芜身边,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:“姐姐莫怕!”
声音急切真挚,“有我们在!
父亲在,我和清月也在,不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!”
清月也起身,目光担忧坚定:“长姐安心,我们总在一处。”
这时,书房门被推开。
沈清云立在门口。
他刚到,未听前因,但屋内凝重气氛、沈清芜惨白脸色、清雪的“姐姐莫怕”,让他心头一紧。
他迈步入内,目光第一时间锁住沈清芜。
那眼神里,关切与惊愕交织,瞬间后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了然,仿佛瞬间拼凑出某种不愿相信的残酷真相。
随即被他垂眼掩去。
暮色沉沉。
清雪、清月早己回房。
凤仙唤了几次,沈清芜才恍惚般随她进屋。
人换了地方,心神却还在御花园那场惊悸中。
她独坐院内石凳上,晚风凉凉拂背,浑然不觉。
月光斑驳晃动在她苍白失神的脸上,目光空洞望着前方,仿佛仍能看到那高高在上、令人窒息的目光。
凤仙捧一件家常软袄出来,心尖发紧。
她无声叹气,走近沈清芜,动作轻如对易碎之物。
小心解开外裳盘扣,褪下沉重宫装,仔细将那触手温软的袄裙替她拢好。
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肌肤,凤仙动作一顿。
“小姐,”俯身,声音压低带着暖意,“别在心里反复耗神。
万事有二老爷掌舵,他定会为您思虑周全的。”
她替沈清芜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。
书房门在沈清芜身后合拢。
刻意的沉稳从沈黔脸上褪尽,只剩凝重。
他仍坐书案后,如沉默山峦,指间无意识捻动紫毫笔杆。
烛火映出他紧锁的眉头。
在侄女面前,他必须稳住。
独处时,忧虑与无力才悄然缠上来。
明帝……那位心思如渊的帝王投向清芜的目光,背后藏着什么?
是玩味,还是更危险的图谋?
他揣摩不透。
帝王心思莫测。
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,亦是利刃。
沈黔深知宫阙下的倾轧吞噬。
清芜,那失去父母、柔弱的侄女,竟被卷入了这漩涡中心。
这绝非闺阁烦忧,而是稍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、牵累家族的天大干系。
处境犹如万丈悬崖边行走。
一股沉重的不安压在心头。
烛火下,沈黔眉头紧锁。
指间力道几乎碾碎笔杆。
沈家……这根基下,暗流汹涌。
明帝看沈清芜,绝非偶然。
背后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,更是九重宫阙深处那微妙至极的父子君臣之势——东宫虽立,但天子盛年,太子仁厚未必合圣意。
清芜,一个孤女,竟成了这棋局中突兀危险的棋子!
绝非儿女私情,稍有不慎,整个沈家便置于烈火之上!
沉甸甸的压力弥漫胸腔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猛地起身踱至窗边,一把推开窗。
冷风灌入,卷起散落纸页,吹不散心头燥郁寒意。
窗外墨般沉夜无边。
沈黔目光刺向黑夜,仿佛要洞穿宫墙,看清高处的棋局。
指节重重叩在冰冷窗棂上。
如何破局?
这念头压得他窒息。
既要护清芜周全,更要保沈家这条大船不触暗礁。
每一步如履薄冰,在帝心与储位之争的夹缝中,他必须找出生路。
这己非只是长辈之忧,更是一族之长的生死之搏。
夜色深了。
二婶江青月侍候二叔沈黔更衣,手指解开他的衣带。
她低着头,声音很轻,透着担忧:“二叔……陛下对清芜,当真……有那心思吗?”
沈黔抬起穿衣的动作停了一瞬。
他侧头看向江青月忧心的脸,沉声道:“别胡乱揣测圣意。
这事……还摸不清。”
江青月的心更乱了:“可清芜……终究是和太子殿下订了亲的呀。
这……这怎么办?”
语气满是长辈的焦虑。
沈黔沉默片刻,只有烛火细微的声响。
他压低嗓音,带着安抚:“明日朝会后,我自会找机会面圣,探探陛下的口风。
你别太忧虑,也让清芜别怕,一切……我去周旋。”
江青月抬眼看他沉稳的神色,点点头,暂时按下满腹忧虑。
她轻声应道:“是,妾身明白了。”
虽然心绪不宁,但不再多问。
沈黔微微颔首,目光转向烛火。
江青月行礼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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