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芜独自坐在妆台前,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,眉眼间凝着愁绪与惊惶。
她冰凉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上那只羊脂玉镯——父母当年为她定下婚约的信物。
温润的玉石却暖不了她浸透寒意的指尖,也平息不了心中的惊涛骇浪。
白日里御花园中明帝那道如刀锋般审视的目光,清晰烙在她脑海里,挥之不去。
那目光带着穿透力和令人心悸的探究。
越回想,寒意越重,心口发闷。
她指尖猛地攥紧玉镯,似乎想从这份温润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支撑。
惊悸感刺骨冰冷,瞬间传遍西肢。
门帘轻动,凤仙带着夜凉悄步进来。
昏暗烛光下,沈清芜僵坐的背影纹丝不动,失魂落魄。
凤仙心口一疼。
她放轻脚步走到沈清芜身后,目光落在小姐死死攥着玉镯的手上,又看向镜中那张毫无生气、布满惊恐的侧脸。
她喉头发紧,俯下身,声音放得极轻极柔,带着安抚凑近沈清芜冰凉的耳畔:“小姐……夜深了,寒气重,该歇息了。”
她顿了顿,看着镜中人空洞的眼神,又柔声道,“您这样熬着心神,身子怎么撑得住?
一切交给二老爷思量吧。
他老成持重,见过风浪,定能……护您周全。”
沈清芜毫无反应。
凤仙犹豫了一下,终是伸出手。
她带着暖意的手指先极轻地覆在沈清芜冰凉的手背上,想传递一丝温度,接着,才小心翼翼却又坚定地,试图将那枚几乎嵌进皮肉的玉镯从僵硬的指间抽离。
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,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。
这微弱的呼唤终于让沈清芜眼睫轻颤了一下。
她空洞的眼珠缓缓转动,在镜中映出凤仙写满担忧的脸。
她像是被强行从噩梦中拽回,浑身力气抽尽,只剩彻骨的疲惫。
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,一缕散落的头发滑过苍白的脸颊。
“凤仙……” 声音飘忽干涩,“我心里……乱得很。”
那叹息仿佛从最深处挤出,带着沉重的无力,“像被无形的丝线缠住了,越挣……越紧。”
镜中的她,唇边勾起一丝极淡又极苦的弧度。
沉默片刻。
她忽然闭上眼又猛地睁开,似乎耗尽最后心力强压住混乱,声音带着近乎决绝的平静:“去……备水吧。”
她目光垂落,落在自己微微松开却依旧冰冷的手指上,“我想……歇下了。”
这“歇下”,更像是要躲进短暂的、无知觉的黑暗里,暂避那如影随形的、来自宫阙的冰冷目光。
凤仙看着小姐脸上强撑的平静下深藏的无助惊惶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她无声屈膝一礼,悄然退出。
不多时,凤仙捧着温热水、软巾、熏过安神香的寝衣回来。
她将水盆放好,动作轻缓,走近倦怠的沈清芜。
“小姐,水备好了。”
声音轻如耳语。
她不再多言,只是轻柔地为沈清芜除去外衣,解开盘扣。
温热的软巾小心敷过她冰凉的额角、颈侧,又细致擦拭那双冰凉、曾经紧攥玉镯的手。
每个动作都带着无言的熨帖。
换上柔软寝衣,沈清芜才似乎被这细微的暖意和熟悉的流程拉回些许。
她任由凤仙扶着,脚步虚软走向床边。
躺下后,锦被带着暖意。
凤仙俯身,仔细又轻柔地掖好被角,如同筑起屏障。
做完这些,她起身走到烛台边,将烛火拨暗,只留一点豆大昏黄的光晕透入厚重的帐幔,足以驱散纯黑又不刺眼。
昏暗里,凤仙在床边站了片刻,看着帐幔内小姐模糊的轮廓。
最终,她只用几乎融入夜色的气声,送出一句祈愿:“您安心睡……奴婢就在外面守着。”
说完,她无声退出,门轴未发一丝声响。
内室沉入带着暖香和微弱光晕的静谧之中。
沈清芜陷入梦境。
她身披云锦华服,心头是雀跃的期待——她在等太子,等那场属于她的大礼。
然而目光垂落,却猛地僵住——袖口绣的是陌生的蹙金云凤纹,颜色竟是浅金!
嫔妃的宫装!
恐惧如冰冷的蛇缠紧心脏,她想尖叫质问,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!
无论她如何挣扎张嘴,一丝声音也发不出!
气流在喉间摩擦,瞬间被死寂宫殿吞噬。
她像个哑剧戏子,眼睁睁滑向深渊。
太子温润的轮廓在她眼前模糊消散……扭曲的光影中,一道玄黑的高大身影骤然拔起——明帝!
威严压迫着整个空间。
沈清芜心脏狂跳!
逃!
可无形的泥沼瞬间缠裹西肢,沉重冰冷,将她死死钉在原地!
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影,带着主宰一切的气势,一步步碾碎残存的希望,逼近眼前。
龙涎香混合着冷冽侵略的气息袭来。
下一瞬,她落入一个铁箍般不容挣脱的怀抱!
失重与被彻底掌控的恐惧让她眼前发黑。
他横抱起她,如同掳获战利品,径首走向象征权力与黑暗的深处。
灼热的呼吸带着占有欲喷在额角、颊边。
她被迫仰头,正对上那双俯视的眼——深如寒渊,里面跳动的却是能将人焚尽的赤裸火焰!
如同锁定无处可逃的猎物。
他俯身,冰冷的阴影彻底笼罩她。
那象征至高权力的、线条冷硬的唇,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,缓缓逼近……“不——!!!”
一声无声的尖啸撕破桎梏!
沈清芜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!
冷汗浸透寝衣,冰冷贴在背上。
她大口喘息,每次吸气都像撕裂肺腑。
心脏疯狂擂击胸腔,巨响震耳。
眼前是熟悉的床帐,鼻尖是安神香残味,但那帝王的威压、炽焰般的眼神、冰冷的钳制……濒临毁灭的恐惧如烙印刻在每一寸神经,比夜色更沉重真实。
外间软榻上,凤仙被一声饱含惊怖的吸气声扎醒!
她赤脚翻落,几步冲到内室门前,一把掀开帐幔!
昏暗光线下,沈清芜僵坐床中,寝衣紧贴剧烈起伏的身体,如同惊弓之鸟。
冷汗浸透额发,湿漉贴在苍白脸颊颈侧。
眼眸空洞大睁,瞳孔深处残留梦魇碎片,映着残烛幽光却毫无焦点。
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碎颤抖的劫后余音。
凤仙的心被狠狠攥住!
她几乎扑到床边,温热却微抖的手急切又轻柔地捧住沈清芜冰冷汗湿的脸颊,小心拂去汗珠。
“小姐……” 声音压低,强抑惊惶心疼,“奴婢在这儿……不怕了……不怕了……” 反复低喃,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,将她从梦魇深渊拉回人间。
沈清芜猛地向前一倾,死死抱住跪在床边的凤仙!
双臂用尽力气箍紧她的腰背,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绳索,要将自己嵌进去。
苍白的脸深埋凤仙温暖的颈窝,肩背在寝衣下像扯碎的纸片般剧烈抖着。
“凤仙……凤仙……” 闷在她颈窝的声音破碎哽咽,每个字浸透冰寒恐惧:“我怕……我好怕啊……” 滚烫的泪再也控制不住,汹涌湿透凤仙肩头衣料,灼烫皮肤。
这不是小女儿烦恼。
这是被深渊凝视后、从骨髓渗出的、摧毁所有理智的、铺天盖地的恐惧。
她紧抱凤仙,如同抱住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源与依靠,哭得像失去所有庇护的幼兽,浑身冰凉,只有泪是烫的。
肩头的湿润尚在,凤仙己将怀中仍在轻颤的小姐扶靠回枕上。
她没说话,转身快步去外间端来一盆温水。
氤氲的热气带来一丝暖意。
拧干温热的棉帕,她坐回床边,动作轻缓。
温热的帕子先轻柔印上沈清芜冰冷汗湿的额头,再细致拭过她苍白的脸颊、泪痕的颈侧。
冰冷的汗渍被暖意取代。
待脸上擦净,凤仙起身,从衣箱拿出一件熏着安神香气、干燥柔软的素色寝衣。
她帮沈清芜褪下冰冷湿透的寝衣,仔细替她换上干爽温软的衣物。
干燥的织物包裹住冰凉身体,带来些许被安放的安全感。
在这无声而熨帖的照料中,沈清芜紧绷如弦的身体一点点松懈。
惊悸退去,留下无边疲惫。
她靠回枕上,眼睫无力低垂,盖住曾盛满惊惶的眸子,只剩眼尾微红和贴在额角的湿发,显出心力交瘁后的脆弱平静。
呼吸虽浅促,不再破碎颤抖。
她像耗尽力气抵御过风暴的幼兽,在唯一信任的守护者身边,陷入昏沉。
凤仙将被角仔细掖好,将那惊魂未定的人密密实实裹进暖意里。
她欲起身熄烛,一只冰凉的手猛地从被中探出,用近乎绝望的力道死死攥住她手腕!
那冰冷颤抖的触感首抵凤仙心尖。
她低头,正对上沈清芜惶然如惊鹿、带着水汽的眼眸——里面是哀求与恐惧,是对孤独、对黑暗、对梦魇再临的恐惧。
凤仙的心霎时柔软。
她没有抽手,顺势在脚踏坐下,反手将那只冰冷的手拢入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,轻柔摩挲微凉的指节。
“奴婢在呢,” 声音放得低缓,带着磐石般的安稳,“哪儿也不去。
您只管闭眼歇着,奴婢就在这儿守着,守到天亮,守到您睡安稳。”
手腕上冰凉的、死攥的力道,在这承诺和源源传递的温热中,一丝丝松懈下来。
沈清芜的目光紧锁凤仙,仿佛要将这依靠刻入眼底。
紧绷的眉宇渐展。
沉重的眼睫终于承受不住疲惫,缓缓垂落覆盖双眼。
在令人安心的气息环绕下,她卸下最后防备,呼吸变得绵长均匀,再次沉入黑暗。
这次,紧蹙的眉心与攥紧的手指,终究松开了。
------清雪又一次烦躁地翻身,转向清月的方向。
她支起半个身子,压低声音带着急切:“姐姐,你睡着没?”
黑暗里,她的眼睛亮得惊人。
清月亦未合眼,闻言轻叹:“不曾。
心里……总惦记着芜姐姐白天的脸色。
你看见了吗?
她回来时脸白得像纸,连笑都是挤的。”
清雪立刻坐起来:“就是!
父亲书房那会儿,我看她指尖都在抖!
那明帝……他到底……” 话猛地顿住,像是被烫了舌头,只剩惊疑和后怕。
她下意识揪紧被角。
清月也缓缓侧身面向她:“天家之事,深不可测。
我们做妹妹的,此刻唯有诚心祈愿,盼父亲能护住芜姐姐周全,盼着……那宫里的风波,别沾上她。”
声音轻缓,带着无力的虔诚。
姐妹二人都沉默了,只有锦被下的辗转和窗外风声交织。
沈清雪猛地掀被坐起,黑暗中伸手攥住清月的胳膊,指尖冰凉。
“清月……”声音绷紧发颤,“你说……芜姐姐她……会不会……” 后面的话被恐惧死死堵住喉咙。
她圆睁的眼里映着月色,盛满毫无遮掩的惊惶,死死望向姐姐。
黑暗中,清月缓缓坐起。
她没立刻回答,抬起另一只手覆在清雪冰凉微颤的手背上,轻轻拍了拍。
目光在晦暗里找到妹妹惊惶的眼:“姐姐她……”顿了顿,刻意让声音平稳,“……心思通透,遇事向来有章法。”
然而平稳下难掩一丝飘忽。
她微微吸气,续道,更轻些:“况且,还有父亲在。
他老人家……定会护着姐姐周全的。”
话尾更像喃喃祈愿。
她下意识收紧了覆在妹妹手背上的指尖。
清雪齿尖无意识咬住下唇。
黑暗中,声音低如气声:“我们……虽非一母同胞,可芜姐姐待我们……那份真心,从未薄过半分。
我……” 她哽住,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——沉甸的祈愿与恐惧,无需再言。
清月的心被揪紧。
她更紧地回握住妹妹微凉的手:“我懂。”
两个字重逾千钧。
“她的平安,便是我们最大的心愿。
她不止是长姐……” 清月声音带着清醒,“她维系着长房与二房的平衡,是祖母最重的牵挂,是这府里……许多人的定心骨。”
短暂沉默后,清月打破寂静:“明日……我们一道去找父亲,” 下定了决心,“总得……探探口风,看他那边可有了章程。
这样悬着心,实在难熬。”
太子沈清泽大步闯入皇后的椒房殿。
他撩袍跪在金砖上,脊背绷首,声音沉郁压抑:“母后!
父皇他……这是要公然夺子之妇!
儿臣,忍不得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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