迈巴赫的车厢内,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静默空间。
车窗外流动的霓虹,如同另一个无关世界的浮光掠影。
陈末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,并没有继续处理公务,平板的屏幕暗了下去。
车内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微弱、均匀的送风声。
这种极致的安静,像一把钥匙,不经意间打开了一扇他常年紧闭、落满灰尘的门。
门后,是樟城——那个他拼尽全力逃离,却永远无法在记忆中抹去的江南小城。
记忆带着南方特有的、黏稠而潮湿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
那是十六年前的夏天,樟城的夏天。
空气里永远飘浮着棉纺厂排出的细小纤维和化工厂的刺鼻气味,混合着老旧民居里散发出的霉味。
阳光被厚重的湿气过滤,变得浑浊而无力,照在斑驳的墙面上,映不出半点生机。
十六岁的陈末,瘦得像一根在风中摇曳的芦苇秆,穿着洗得发白、领口己经磨损变形的旧校服,正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自行车,疯狂地蹬着。
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石板路,发出哐当哐当的噪音,像是在为他内心的焦灼伴奏。
他刚从学校回来,怀里揣着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单。
全年级第一,数学、物理满分。
这在他波澜不惊的灰色生活里,是唯一能让他稍微挺首脊梁的东西。
但他此刻没有丝毫喜悦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快点,再快点回家。
母亲己经咳嗽快一个月了,起初只是轻微的,后来愈演愈烈,最近几天甚至咳得整夜无法入睡,脸色蜡黄得吓人。
父亲陈建国沉默地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抽屉,凑了三百多块钱,昨天硬拉着她去了区里的医院。
陈末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,像一块冰冷的石头,沉沉地坠在胃里。
他家住在棉纺厂的老家属区,一排排红砖砌成的二层筒子楼,密密麻麻如同蜂巢。
楼道里堆满了各家各户的杂物,光线昏暗,常年弥漫着一股油烟和厕所混合的复杂气味。
陈末把自行车随意靠在楼洞口,也顾不上锁,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。
家门虚掩着,他一把推开。
屋内的景象,让他瞬间定在原地。
父亲陈建国蹲在门槛边,那个一向沉默而坚韧的男人,此刻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虾米,深深地佝偻着背,双手插进如同枯草般杂乱的花白头发里,肩膀在剧烈地、无声地耸动。
母亲周桂芳靠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、铺着破旧凉席的木板床上,脸色不再是蜡黄,而是一种死寂的灰白。
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,嘴唇干裂,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、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闷咳,每一声都让陈末的心揪紧一下。
桌子上,放着一张被揉皱又抚平的纸——区医院的诊断书。
陈末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,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。
他放下书包,一步步挪过去,手指颤抖地拿起那张纸。
上面的字迹,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,烙在他的视网膜上:“疑似肺部恶性肿瘤……建议立即前往上级医院进行进一步检查(CT、活检)……初步估算,后续治疗费用,预计需十万元以上。”
“十万元以上”。
这西个字,像一道来自地狱的判决,轰然砸下。
刹那间,他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旋转,空气变得稀薄,让他无法呼吸。
十万块!
对于这个家庭来说,这是一个天文数字,一个足以压垮一切希望的数字。
父亲陈建国是棉纺厂的维修工,厂子效益一年不如一年,工资时常拖欠,一个月到手不过千把块。
母亲周桂芳没有固定工作,平时在街道办的手工作坊接点糊纸盒、缝玩具的零活,收入微薄且不稳定。
家里所有的积蓄,加起来可能都不到五千块。
这十万块,去哪里弄?
“妈……”陈末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他走到床边,握住母亲的手。
那双手,因为常年做手工而粗糙不堪,此刻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周桂芳缓缓转过头,看着儿子,浑浊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,渗入花白的鬓角里。
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。
陈建国猛地抬起头,眼睛布满了血丝,他看向陈末,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:“小末……没事,爸……爸来想办法!
我就是去卖血,去砸锅卖铁,也给你妈治病!”
他说着“想办法”,但陈末从他眼中看到的,只有一片无尽的茫然和黑暗。
一个老实巴交、社交圈子仅限于工厂和邻居的底层工人,他能有什么办法?
除了去借,去求,去承受那些或许怜悯、或许鄙夷的目光,他还能做什么?
接下来的几天,是陈末人生中最漫长、最黑暗的时光。
家,这个原本虽然清贫却尚存温暖的地方,彻底被绝望的阴云笼罩。
母亲的咳嗽声日夜不休,像一把钝刀子,反复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。
父亲开始早出晚归,放下了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和脸面,去求遍了他能想到的每一个亲戚、朋友、同事,甚至多年不联系的远亲。
陈末跟着父亲去过几次。
他亲眼看着父亲,这个在他记忆里从未低过头的汉子,在一个据说发了财的远房表叔家门口,佝偻着腰,脸上堆着卑微而尴尬的笑容,手里提着用家里最后一点钱买的水果,语气近乎哀求:“他表叔……你看,桂芳这病……实在是没办法了,医院说要十万……能不能,先借我们一点,等桂芳病好了,我们做牛做马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被对方不耐烦地打断。
“建国啊,不是我不帮你,我最近生意也不好做,资金周转也困难啊……”表叔的眼神躲闪,语气敷衍,目光扫过陈末和他父亲身上廉价的旧衣服时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,“要不,你们再去别处想想办法?”
门,在他们面前轻轻关上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他也见过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,舅舅和舅妈。
舅妈拉着母亲的手,唉声叹气,说着“桂芳你命真苦”之类的场面话,但一提到钱,立刻开始哭穷,说孩子上学要钱,老人身体不好也要钱,最后塞过来两百块,像是完成了一项施舍的任务。
每一次无功而返,父亲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一分。
他变得更加沉默,烟抽得越来越凶,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和无力都燃烧在那劣质的烟草里。
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。
饭桌上,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母亲压抑的咳嗽声。
曾经,母亲总会把为数不多的肉菜夹到陈末碗里,现在,那些肉菜常常原封不动地留在盘子里,谁也没有胃口。
一天晚上,陈末起夜,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压抑的争执声。
“……不行!
绝对不行!”
是母亲激动而虚弱的声音,“那是给小末读大学的钱!
动了那笔钱,他怎么办?
我这病治不好,不能拖累孩子……可是你的病不能拖啊!”
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大学……大学可以贷款,可以以后再说,你的命等不了啊!”
“我这条命不值那么多钱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哽咽了,“小末是我们唯一的希望,他成绩那么好,不能毁在我手里……”陈末站在门外,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全身。
那笔钱,是家里省吃俭用,为他积攒的大学学费,总共不到八千块。
那是这个家庭对未来唯一的、微薄的投资。
而现在,这最后的希望,也要被现实的残酷碾碎。
他默默地回到自己用帘子隔开的小角落,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水渍。
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,映亮了他年轻却布满阴霾的脸。
无力感,像无数细密的藤蔓,缠绕住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,让他无法呼吸。
他引以为傲的数学天赋,他次次满分的成绩单,在“十万块”这个冰冷的数字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,如此可笑。
它们不能立刻变出钱来,不能减轻母亲的痛苦,不能挽救这个正在滑向深渊的家。
知识,在这一刻,失去了所有的力量。
一种深刻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质疑,在他心中疯狂滋生。
为什么?
为什么勤劳善良的父母要承受这样的苦难?
为什么那些脑满肠肠、不学无术的人可以挥金如土?
这个世界的规则,难道就是让好人绝望,让投机者得利吗?
公平?
尊严?
在生存面前,它们薄得像一张纸,一捅就破。
几天后的一个下午,陈末放学回家,刚走到楼道口,就听见家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,还有一个陌生而嚣张的男人声音。
他心头一紧,快步冲上楼。
只见家里一片狼藉,唯一像样的家具——那张旧木桌被掀翻在地,母亲捂着胸口,脸色惨白地靠在墙上剧烈咳嗽,父亲被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扭住胳膊,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。
一个戴着金链子、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,正指着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:“陈建国!
老子看在同乡的份上借你钱救急,你他妈敢不还?
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,利滚利现在就是两万!
今天要是拿不出钱,老子就把你这破家给砸了!”
是高利贷。
父亲走投无路,竟然去借了高利贷!
陈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,他冲过去,想推开那个男人:“你们干什么!
放开我爸!”
那男人斜睨了陈末一眼,嗤笑一声:“哟,这就是你那个考第一的儿子?
长得倒是人模狗样。
小子,替你爸还钱啊?”
他油腻的手拍了拍陈末的脸,动作极具侮辱性。
陈末猛地挥开他的手,眼神像狼一样凶狠地瞪着对方。
“瞪我?”
男人被他的眼神激怒了,一把揪住陈末的衣领,“小杂种,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收拾?”
“放开他!
钱我会还!
我会还!”
陈建国挣扎着嘶吼,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绝望。
“还?
拿什么还?”
男人啐了一口,“砸!
给老子砸!”
另外两个青年闻言,开始更加疯狂地打砸屋里所剩无几的物件。
暖水瓶爆裂,开水流了一地;搪瓷缸子被踩扁;母亲精心养护的几盆绿植被摔得粉碎……陈末被男人死死揪着,动弹不得。
他看着这一切,看着父亲屈辱的泪水,看着母亲绝望的眼神,看着这个家被彻底摧毁。
那一刻,某种东西在他心里彻底碎裂了,然后以一种更加坚硬、更加冰冷的方式重塑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的金链子,盯着他那张因为金钱而扭曲的、充满优越感的脸。
一个无比清晰、无比坚定的念头,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:钱。
只有钱。
有了钱,才能不受侮辱。
有了钱,才能掌握命运。
有了钱,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。
其他的,都是狗屁!
最终,这场闹剧以邻居报警,警察前来调解而暂时收场。
但债务依然存在,母亲的病依然没有着落。
几天后,母亲在一个凌晨,咳血不止,永远地停止了呼吸。
她最终也没有等到那笔救命的十万块。
葬礼简陋而凄凉。
父亲一夜白头,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仿佛灵魂也随之而去。
处理完母亲的后事,陈末站在家门口,看着那片被砸烂的、尚未收拾干净的狼藉。
阳光照在他脸上,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
他从书包里,缓缓拿出那张被他珍藏的、全年级第一的成绩单。
他凝视了很久,然后,一点点地,将它撕得粉碎。
白色的纸屑,如同祭奠的雪片,从他指缝间飘落,散入肮脏的泥水里。
他抬起头,望向樟城灰蒙蒙的天空,眼神里属于十六岁少年的最后一点光亮,彻底熄灭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,和一种为达目的、不惜一切的决绝。
根源,就此种下。
它不是一时的冲动,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绝望、屈辱和无力感中,被精心浇灌出的恶之华。
它深植于对贫穷的恐惧,对尊严被践踏的愤怒,以及对那个看似毫无公平可言的世界的最彻底的背叛。
车厢内,陈末缓缓睁开眼。
窗外,上海陆家嘴璀璨的灯火,如同一条用黄金和钻石铺就的河流。
他抬起手,看着腕间那块价值足以买下当年樟城整条街的百达翡丽。
冰冷的触感,让他从回忆中彻底抽离。
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仿佛刚才那段撕心裂肺的往事,只是浏览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。
他按下一个按钮,对前排的司机发出指令,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:“去公司。”
迈巴赫微微加速,稳健地汇入车流,向着那片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钢铁丛林深处驶去。
过去的幽灵己被他亲手埋葬。
现在的他,是陈总,是规则的制定者,是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人。
他不会再让任何人,有机会将他推回那个绝望的深渊。
绝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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