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通知家主!
他醒了”杂乱的声音响起。
少年竭力想睁开眼,可沉重感让他暂时放弃了这个打算。
附近的奴仆围拢过来,有递药的、帮他擦脸的。
“家主来了!”
周围的人瞬间慌乱起来,没人再管少年,纷纷跪了下去。
药味先钻进鼻腔,苦得发涩,混着陈年木料的沉香,在昏沉的意识里搅成一团。
他费力地再次掀开眼皮,睫毛上还挂着湿意,视线像蒙着层白纱。
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雕花的床顶——深色的木头上刻着缠枝莲,纹路被摩挲得发亮,显然有些年头了。
最终,那层白纱慢慢褪去,少年彻底睁开了眼。
床前的梨木椅上坐着个人,周围跪着一片人。
那人背对着窗,天光从他身后涌进来,却没在他身上留下半分柔和,反倒像给他镶了圈冷硬的边。
他穿件墨色锦袍,领口绣着极小的云纹,针脚密得看不出痕迹。
脊背挺得笔首,哪怕坐着,也像块立在那里的碑,纹丝不动。
少年的视线往上挪,撞进一双眼睛里。
那是双很深的眼,瞳色比袍角的墨还沉,望过来时没什么情绪,却像有股力轻轻压在他胸口。
他忽然觉得呼吸一紧,下意识攥紧身下的锦被,指尖陷进柔软的布料里。
那人没说话,只抬手用指腹摩挲着腕间的玉牌。
玉是暖的,被磨得莹润,可那只手的动作极稳,骨节分明,每一下触碰都像是在数着什么,带着种不容错漏的规整。
“醒了。”
声音很低,像从很远的地方滚过来,砸在耳边时带着点钝重的响。
少年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发疼,没发出声音。
他不知道这人是谁,不知道自己在哪,脑子里空空的,像被水洗过。
可看着那人的眼睛,看着他袖口垂落的玉穗子纹丝不动,心里却莫名生出点怕来——不是孩童怕黑的那种慌,是更沉的,像站在深潭边,明知水凉,却不敢往前挪半步的敬畏。
窗外有鸟叫,脆生生的,可这屋里静得很,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擂鼓似的,撞得肋骨发疼。
他缩了缩脚,被子滑下去一点,露出腕上刚拆了绷带的伤口,淡粉色的,还泛着肿。
那人的目光扫过他的手腕,没停,又落回他脸上。
这次,眼神里好像多了点什么,像石子投进深潭,漾开极淡的圈,快得让人抓不住。
“哎呦,我大儿子终于醒了!
听他们说你失忆了?”
这声音让刚才的压迫感荡然无存。
他看见那人指尖停在玉牌上,指腹按住了玉上的一道细纹——那该是块老玉,才会有这样的痕迹。
然后,那人微微颔首,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,却像给这沉默的对峙划了个句点。
“你是谁?
我是谁?
这是哪?!”
少年佯装愤怒地大喊。
“和以前一样的戾气。
我是你爹。”
那人说道。
“我还是你……我是谁?”
少年刚要骂人,却只问了问自己的身份。
“来人,告诉他之前发生的一切。
大儿子,我等着你来见我。”
少年的爹边说边往门外走。
麒麟醒来的一下午,都在走神,在半梦半醒中游荡。
只能我告诉你们关于他穿越来之前的一切了他活在东晋,今年十七,是执家的少主。
可这“少主”二字,在街坊嘴里比青楼的艳名还刺耳。
十一岁那年,他跟着表兄摸进平康坊,攥着找仆人要来的碎银,把当红的歌姬堵在妆镜前,非要拔人家鬓边的银钗当玩意儿,吓得那姑娘摔了胭脂盒,红粉泼了满桌;十三岁在赌坊争一颗骰子,他抄起桌上的铜酒壶就砸过去,壶沿裂了道缝,对面吏部侍郎家的仆役也倒在血泊里,颅骨碎了半块。
最后是执家塞了三两金锭,才让那卷宗压在官府的朱印下,再没抬过头;十六岁起沾了五石散,初时是在密室里和狐朋狗友疯闹,后来竟赤着脚在大街上狂奔,发辫散着,嘴里喊着自己是要飞升的仙人,任谁拉都骂“凡夫俗子挡我大道”;往后的几年更是变本加厉,上个月为了个梳双环髻的歌姬,他带着家丁堵在吕府门外,硬生生打断了城西吕家三公子的腿,听人说那公子现在还瘫在床榻上,药味飘出半条街。
而这十七岁的夏天,他从“销金窟”的暖帐里出来,被吕家的人堵在暗巷里,一把短刀捅进左肋,血浸透了锦袍,也差点浸灭了这荒唐的性命。
这便是“他”的17年。
“……能活下来,真是祖宗庇佑了。”
回话的老仆低着头,声音发颤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麒麟垂眸,指尖无意识蹭过肋下的绷带,那里的皮肉还在发烫,像有团火在烧。
这具身体的前半生,竟是这样一副烂摊子。
麒麟只觉得眼皮重得像坠了铅,方才强撑着的那点劲全散了,左肋的伤还在隐隐作痛,混着满脑子的“执家少主吕家寻仇五石散”,像团乱麻缠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。
没等老仆再说下去,他便侧过身,往锦被里缩了缩,意识很快就沉了下去。
太累了。
恍惚间,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学宿舍。
屏幕里正放着魏晋风骨的二创视频,嵇康打铁的火星子隔着像素跳出来,混着室友打游戏的吆喝声——“麒麟快上啊!
这波团灭就靠你了!”
他叼着半块面包,手指在键盘上翻飞,余光瞥见桌角堆着的情书,是隔壁系女生送的,字迹娟秀,末尾画着只鼓着腮帮子小鱼,被室友笑说是“钓成翘嘴了还不知收敛”。
那时的日子多轻啊。
白天泡在图书馆翻两页《世说新语》,晚上要么组队打游戏到凌晨,要么被女生约着去操场散步,听她们说些课堂上的趣事。
宿舍楼道里永远飘着泡面味,混着女生偷偷塞给他的奶茶香,连阳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,都带着懒洋洋的暖。
“什么破梦啊?
一点逻辑性没有,还东晋,可笑”鼻腔里是化不开的苦药味,身下的锦被再软,也抵不过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泪。
从现代的安逸窝,跌进这东晋的烂泥潭,前有虎狼环伺,后是一身骂名,连喘口气都得先掂量掂量会不会惊动了谁。
麒麟翻了个身,左肋的疼让他皱了皱眉,却没醒。
“还挺真实”朦胧间,他说道。
梦里的嵇康还在打铁,火星子溅在屏幕上,像极了暗巷里那把捅进他身体的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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