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斩躺在冰冷的石床上,睁着眼,望着头顶那方寸的、被蛛网与灰尘占据的房梁。
夜己经很深了,连云宗外门弟子居所的这片区域,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,缓慢,粘稠,带着一种沉入淤泥的无力感。
他动不了。
不是被人施了定身法,而是从身体最深处透出来的虚脱,掏空了他每一寸筋骨,每一丝气力。
三天前,那场内门选拔大比上发生的一切,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,反复碾磨着他的神魂。
他本是外门公认的翘楚,杂役弟子仰望的存在。
虽出身微末,却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一枚偶然得来的、据说蕴含上古血脉的“荒古灵根”,硬是在二十岁前冲到了炼气巅峰,只差临门一脚,便可筑基,鱼跃龙门,成为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。
大比擂台上,他凭借荒古灵根的强横与苦修而来的战技,连败数名强劲对手,一路杀入最终决战。
他的对手,是宗门一位长老的亲孙,赵干。
战至酣处,李斩催动全部灵力,荒古灵根在丹田内发出不甘沉寂的嗡鸣,一股苍凉古老的气息透体而出,竟隐隐压制了修为略高于他的赵干。
胜利在望。
然后……便是那道毫无征兆,从天而降的金光。
威严,浩大,不容置疑。
像一只无形的大手,轻易扼断了他与天地灵气的联系,将他死死压趴在擂台冰冷的青石板上,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。
他奋力抬头,只看见云端立着几道模糊的身影,仙光缭绕,看不清面容,唯有那俯视的目光,冰冷如万载玄冰,不带一丝人间情绪。
其中一道身影,似乎是随手一指。
李斩便感觉丹田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,仿佛有什么与生俱来、性命交关的东西被硬生生剜了出去。
他眼睁睁看着,一团氤氲着混沌气流、表面有无数细微符文生灭的光团,从他体内被强行抽出,挣扎着,哀鸣着,最终落入云端那身影的手中,光芒迅速黯淡,被其随手收起。
而站在他对面的赵干,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诡异笑容,随即被惊愕与无辜取代。
“此子灵根驳杂,根基虚浮,强行冲击境界,以致灵根崩毁,实乃咎由自取。”
云端传来淡漠的声音,如同宣判,响彻整个广场,“念其修行不易,留其性命,逐回外门,静思己过。”
声音滚滚,压下了台下所有的惊疑与哗然。
灵根崩毁?
咎由自取?
李斩想笑,想嘶吼,想质问这苍天不公!
那分明是掠夺!
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,为了某个更“合适”的人选,随手碾碎了他这只蝼蚁的希望!
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剧痛和那股庞大的威压,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,他昏死过去。
再醒来时,己回到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外门石屋。
曾经充盈着灵力的丹田,如今空空荡荡,像一个漏了底的破口袋,再也锁不住一丝天地灵气。
经脉干涸萎缩,布满裂痕,稍微一动,便是钻心的疼。
他从炼气巅峰的修士,变成了一个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的……废人。
彻头彻尾的废人。
这三天,来看他的人寥寥无几,且都是匆匆而来,留下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或几声叹息,便匆匆而去,仿佛多待一刻,都会沾染上他身上的“晦气”。
往日那些称兄道弟、巴结奉承的面孔,如今避之唯恐不及。
世态炎凉,莫过于此。
窗外,隐约传来其他外门弟子修炼时的呼喝声,灵气波动虽微弱,却像一根根针,扎在他的心上。
恨吗?
当然恨。
恨云霄之上那些视众生如草芥的仙神,恨夺他灵根的赵干,恨这趋炎附势的宗门,恨这不公的天道!
可恨意滔天,又能如何?
他现在只是一个废人,连站首身体都困难,拿什么去恨?
拿什么去报复?
无尽的绝望,像冰冷的潮水,一点点淹没了他,扼住他的咽喉,让他喘不过气。
就在这时。
“吱呀——”老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,一道瘦小的身影像狸猫一样溜了进来,又迅速反手将门掩上。
是韩小野,一个同样出身贫寒、经常被其他外门弟子欺负的少年。
以前李斩得势时,曾多次顺手庇护过他。
“李、李斩师兄……”韩小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和惊惶,他快步走到石床边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,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汗水与焦虑,“你……你好些了吗?”
李斩艰难地偏过头,看着少年眼中真切的担忧,心头微暖,但更多的却是苦涩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沙哑:“……死不了。”
韩小野将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小布包塞进李斩冰凉的手里,低促道:“师兄,你快走吧!
离开连云宗,越快越好,越远越好!”
李斩一怔。
韩小野急得几乎要哭出来:“我……我偷偷听到赵干师兄,不,是赵干那王八蛋跟他手下人说……说你留着终究是个隐患,要……要找个机会,让你‘意外’消失!”
一股寒意,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。
李斩握着那个小布包,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粗面饼子,硌得他手心生疼。
他以为自己己经跌到了谷底,没想到,这谷底之下,还有深渊在等着他。
赵干!
夺他灵根还不够,还要斩草除根,连他这条残命都不肯放过!
凭什么?!
就凭他有个长老爷爷?
就凭他得了那被仙神亲手赐下的、本该属于自己的荒古灵根?!
愤怒像残烛最后爆开的火星,在他死寂的心湖里猛地炸了一下,旋即被更深的无力感吞噬。
走?
他现在这副样子,能走到哪里去?
连云宗方圆千里,皆是宗门势力范围,他一个废人,能逃得过修仙者的追踪?
看着李斩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后又迅速黯淡下去,韩小野更急了:“师兄!
信我!
他们真的会下毒手的!
山下……山下五十里,有个黑风坳,那里地势复杂,据说能隔绝低阶修士的神识探查,你先去那里躲躲!
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啊!”
少年的话语带着哭腔,眼神纯粹而焦急,在这冰冷彻骨的绝境中,成了唯一一点微弱的烛火。
李斩闭上眼睛,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,再睁开时,里面只剩下了一片枯寂的决然。
他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,用尽全身力气,一点一点,从石床上挪了下来。
双脚落地时,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,他晃了晃,韩小野连忙用力扶住他。
“师兄……小野,”李斩的声音嘶哑,却透出一股冰冷的平静,“这份情,我记下了。”
他推开韩小野搀扶的手,扶着冰冷的墙壁,一步,一步,向着那扇敞开的、通往未知黑暗与危险的门走去。
背影佝偻,踉跄,如同风中残烛。
却带着一股不愿就此熄灭的、微弱而执拗的光。
夜色浓稠,吞没了那道艰难前行的身影。
石屋内,只剩下韩小野压抑的低泣,和那从未散去的、令人窒息的绝望。
以及,李斩留在冰冷石床上,那几个用指甲深深抠出的、带着血丝的字——“若我不死,必……斩仙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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