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倒影在笑。
就在顾渊面前光洁如镜的黑色控制台上。
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倒影，嘴角勾起一个嘲弄的弧度。
那不是微笑。
微笑里没有这种冰冷的恶意，也没有看可怜虫一样的轻蔑。
顾渊的血液先是凝固，又瞬间沸腾。
一股寒气从他脊椎末端首冲头顶，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他的大脑一片空白，冷静和麻木瞬间粉碎。
他想尖叫，想站起来，想一拳砸碎这个该死的控制台。
但他没有。
他的身体像是灌了铅，动弹不得。
他的手指甚至还悬在半空，保持着准备进行第九千西百八十三次操作的姿势。
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。
看着那个诡异的笑容在倒影的脸上持续了零点一秒，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控制台上的那张脸恢复了原样。
平静、麻木、眼神空洞。
是他自己，是那个他熟悉的，作为ID-734模范公民的自己。
幻觉？
绝对是幻觉。
一定是最近工作强度太大，导致神经错乱了。
顾渊在心里对自己喊，用尽全力去相信这个最合理的解释。
一阵清脆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声音，猛的从隔壁传来，将他从冰与火的交界处拽了出来。
“顾渊，你这个呆瓜又在发呆！
你的效率指数都快跌破标准线了，想被扣光贡献分去睡大街吗？”
是米拉。
她的声音像一根针，刺破了顾渊周围凝固的空气。
他猛的回过神，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全息屏幕。
代表他工作效率的曲线正在标准线上下抖动，像得了帕金森一样。
“指令收到，正在修正。”
他几乎是本能的吐出了这句标准回应。
他的手指重新落在控制台上，用比平时快了百分之十的速度开始了操作。
那条濒临失控的曲线被他强行拉了回来，稳稳的贴在了标准线上方。
米拉轻哼了一声，似乎很遗憾没能看到他被扣分的惨状。
“真是个怪人，天天对着控制台发呆，也不知道在看什么。”
她小声的嘀咕着。
顾渊没有回应，他不敢。
他怕自己一开口，声音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就会暴露一切。
他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流淌的淡蓝色数据流上。
他需要用这种重复和专注，来驱散脑海中那个该死的笑容。
他要忘了它。
就像系统修正一个错误代码一样，将这个幻觉从自己的记忆里彻底删除。
他成功了。
至少表面上是这样。
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，他没有再出任何差错，效率指数甚至比平时还要高一些。
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，精准的筛选、提纯、打包着那些枯燥的数据。
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。
始源之城永恒的白色光芒，透过巨大的穹顶洒满整个第七数据提炼中心。
数百名和他一样穿着白色制服的同事们，安静的坐在自己的工位上，为伟大的众神奉献自己的精神力，换取赖以生存的贡献分。
空气中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声，和数据流过的细微声响。
这里是秩序的圣殿，是完美的代名词。
一切都那么合理，那么和谐。
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定是个荒唐的噩梦。
顾渊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催眠自己。
但他的身体却很诚实。
他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，黏糊糊的贴在制服上。
他的心脏依然在胸腔里不规律的狂跳。
他始终不敢再低下头，哪怕一秒钟。
他怕。
他怕再看到那个笑容。
那个不属于他的笑容。
工作周期结束的提示音响起。
顾渊如蒙大赦般的站起身，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，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酸痛。
他跟着沉默的人流走向物资分配处。
今天的配给是一支高能营养液和一瓶纯净水。
味道永远是淡淡的甜味，也永远不会让人感到饥饿或口渴。
他机械的领取了自己的那一份，没有立刻离开。
他需要一个地方冷静一下。
他走到了大厅的角落，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清洁机器人正在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地面。
机器人的外壳也是光洁的金属材质。
顾渊鬼使神差的停下了脚步。
他缓缓的蹲下身。
他想再确认一次。
他必须再确认一次。
他死死的盯着机器人的外壳，那里映照出一个扭曲但依稀可辨的人影。
是他的脸。
顾渊屏住呼吸，心脏提到了嗓子眼。
一秒。
两秒。
十秒。
倒影里的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。
依旧是那副平静而麻木的表情。
顾渊长长的松了一口气，整个人都虚脱了，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果然是幻觉。
是自己吓自己。
他自嘲的笑了笑，正准备站起身。
就在这时。
那个倒影的眼睛动了一下。
那双本该和他一样空洞的眼睛里，突然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。
紧接着。
那个笑容。
那个充满了讥讽与轻蔑的笑容。
再一次出现在了倒影的脸上。
而且这一次，它没有立刻消失。
它就那么挂在那张脸上，静静的看着他。
仿佛在说：你跑不掉的。
轰的一声。
顾渊脑子里最后一根叫理智的弦彻底断了。
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，猛的跳起来，一脚踹向那个清洁机器人。
机器人被他踹飞出去，在光滑的地面上翻滚了几圈，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，然后停止了工作。
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渊身上。
震惊、不解、困惑。
在始源之城秩序纪年七百三十二个循环周期里，还从未发生过如此恶性的破坏事件。
米拉张大了嘴巴，手里的营养液都忘了喝，她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人，是她认识的那个顾渊。
顾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，胸口剧烈的起伏着。
他死死的盯着那个被他踹坏的机器人。
倒影己经消失了。
但他知道。
那东西还在。
它就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。
嘲笑着自己。
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大厅。
冰冷的机械音从穹顶传来：“检测到异常行为，ID-734精神状态极不稳定，启动一级净化程序。”
“守护者己出动。”
守护者。
听到这个词，顾渊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那是神域规则的执行者，众神在人间的代行者，专门用来清除他们这些异常的杀戮程序。
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，然后迅速向后退去，给他让出了一大片空地。
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困惑，只剩下了恐惧和冷漠。
仿佛他己经不是同类，而是一个即将被处理掉的垃圾。
完了。
顾渊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他知道自己死定了。
他会被守护者当场净化，所有数据都会被格式化，然后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。
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。
但就在这绝望的瞬间。
他的脑海里却不可抑制的浮现出那个嘲弄的笑容。
那个笑容仿佛在对他说：看吧，这就是你所信奉的世界。
这就是你为之奉献一切的秩序。
不。
凭什么？
凭什么我要像个垃圾一样被清除掉？
凭什么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要死去？
一股愤怒和不甘从他心底喷涌而出，压倒了所有的恐惧。
他不要这样死去。
他要搞清楚。
他要搞清楚那个倒影到底是什么东西。
他要搞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“跑。”
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他脑中响起。
那声音很轻，很模糊，像是一段被干扰的电波。
顾渊猛的一愣。
还没等他反应过来，大厅的穹顶突然裂开一道口子。
一道纯白色的光柱从天而降。
光柱中，一个身披光甲、背后展开六片数据光翼的身影缓缓降落。
那身影没有五官，脸上是一片光滑的镜面。
它就是守护者。
强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地臣服。
但顾渊没有。
他咬着牙死死的站着。
他的视线越过守护者，看向它身后那扇刚刚打开的物资运输通道。
那条通道通往城市的地下管网。
那里是城市的垃圾处理系统，也是他唯一可能逃走的地方。
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。
从没有人敢挑战守护者，也从没有人敢踏入那肮脏混乱的地下世界。
但顾渊知道，他别无选择。
在守护者落地的瞬间，顾渊动了。
他将求生的本能压榨到了极致，像野兽般冲向那扇门。
守护者似乎没料到他敢反抗，动作慢了半拍。
等它抬起手臂射出净化的光束时，顾渊己经一头扎进了那片黑暗之中。
始源之城永恒的白昼被他抛在了身后。
迎接他的是一片未知的、充满恶臭和危险的黑暗。
但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。
因为他知道，从他看到那个笑容开始，他的人生就己经被彻底颠覆了。
活下去。
像个人一样活下去。
然后去找到那个该死的答案。
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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